2023年,青年編劇王平寫了一部懸疑類微短劇劇本,一家微短劇製作團隊希望能拍攝成微短劇。王平稱,由於大部分懸疑類劇本網絡點擊量較低,爲了吸引受衆,該微短劇製作團隊編輯和導演與他多次溝通,希望能在微短劇中添加一些色情內容。這遭到他拒絕。
他說,自己雖未同意,但導演還是刪掉作品中的“內涵”內容,把作品改成曖昧、色情擦邊的微短劇。他看了30秒就關掉了,“渾身難受,很不自在”。
近日,記者調查發現,不同於傳統影視劇,每集電視劇要30到50分鐘,微短劇一集僅有幾分鐘。受衆羣體多是以老年人爲主,而現在越來越多的年輕人也喜歡看微短劇,這成爲他們打發碎片時間的“電子榨菜”。 其中,多集數的豎屏拍攝微短劇時下最爲流行,且內容體量短小,敘事簡單。爲博取眼球和流量,部分微短劇打着色情、暴力等內容的“擦邊球”。
日前,國家廣播電視總局網絡視聽司發佈管理提示,針對微短劇片名譁衆取寵、低俗庸俗的頑疾,提出要求:“不得使用惡俗、惡趣味等違背公序良俗的片名,不渲染極端對立、復仇、暴戾、焦慮。儘量規整並關聯劇情,不使用過度冗長和口語化的片名。應提升審美內涵,增強其藝術性,不濫用誇張等手法進行惡搞。”
管理提示提到,由平臺負責自審的“其他微短劇”,雖然內容違規問題已大幅減少,但片名譁衆取寵、低俗庸俗的頑疾,嚴重拉低了微短劇行業整體形象,亟待治理。
部分微短劇“圍獵”老年人
北京的劉會今年60多歲,由於老伴去世多年,孩子們早已成家,她獨自生活。她說,爲打發時間,在幫女兒帶孩子的同時,自己很喜歡看微短劇。
她說,在上廁所、喫飯、晚上睡覺前,自己都會看些微短劇。有些微短劇情節很緊張,也很吸引人,而且不用太長時間就能看一部劇。
與劉會一樣,河南駐馬店的王晶晶同樣是微短劇愛好者。她說,自己一天能看好多部微短劇,尤其是重生、校園和懸疑類題材。這些微短劇節奏快、不用超前點播、讓人放鬆,這是她喜歡微短劇的原因, “不僅我看微短劇,我媽媽每天都得看一個短劇才睡覺”。
在王晶晶看來,微短劇更像一個情感的出口,讓人放鬆。“大家買一杯咖啡或奶茶都要十幾塊錢,有些短劇看完也就十幾塊錢到幾十塊錢。爲微短劇花錢,我覺得是爲自己情緒價值花錢,很多人看短劇和我感覺一樣。”她說。
據《中國微短劇市場發展研究報告》,在微短劇用戶中,40—59歲的人羣佔37.3%,60歲以上的人羣佔12.1%。中老年人佔觀衆總數近五成。同時,爲微短劇買單的用戶羣體中,45—64歲的中老年用戶羣體的付費行爲更爲活躍,超過整體平均水平。
西安龍帝影視導演張金龍介紹,微短劇發展初期,大部分受衆羣體主要是三四線城市的下沉市場,現在受衆正在逐漸擴展到更廣泛的羣體,包括青少年、白領等人羣。內容也逐漸呈現多元化特徵,從最初的甜寵霸總、小人物逆襲等單一題材,發展到懸疑、末日、文旅等多種類型,滿足不同觀衆的需求。
某微短劇拍攝現場(央廣網發 受訪者供圖)
曾出版過長篇小說、電影編劇劉峯表示,微短劇市場存在廣泛的需求,類似於網絡小說的題材分類,重生、軍旅、穿越、末日等傳統題材應有盡有,通過“打臉”“反轉”“逆襲”等高反差劇情不斷製造戲劇衝突,推動情節達到一個又一個高潮,吸引觀衆眼球,內容質量參差不齊。
青年導演寧振權表示,近兩年,微短劇比較火。首先,因爲有着較多短視頻平臺做支撐,且橫屏視頻的投入較少,10天左右就能拍一百集左右微短劇,成本不過二三十萬元。有時,一部劇看下來要一二百塊錢。其次,微短劇符合現在很多人碎片化時間的生活習慣。再者,微短劇快節奏、投資成本低,很多人爲了流量、博取眼球投身製作微短劇。
但是,寧振權說,微短劇也出現一些不良作品。甚至,一些短劇涉色情、暴力、獵奇,打“擦邊球”,情節單一,人物形象比較淺薄,傳遞低俗的社會價值觀和不良思想導向。
編劇:“感覺就不像自己作品”
劉峯曾寫過一部懸疑類劇本,一名導演想拍成微短劇。開機第一天,他開心地發了個微信朋友圈。然而微短劇開拍後,他再沒發過朋友圈。“他們刪掉了人物刻畫,忽略了故事情節,懸念劇情未被表達出來,感覺就不像自己作品”。他說。
中國夏衍電影學會青少年電影專委會祕書長、中影集團國家二級編劇樊薈曾參與過兩部短劇創作。她認爲,微短劇就像年輕人的“電子榨菜”,創作邏輯沒有考慮現實性、合理性,主要把觀看爽感放在第一位。即使自己在創作兒童短劇時,甲方也曾這樣要求過。“當前部分微短劇人物特別符號化,真實性基本可以忽略,我無法寫出這樣的劇本。”她說。
某短視頻平臺有關微短劇內容分類(央廣網發 圖片來源於網絡截圖)
記者隨機下載多款微短劇軟件,在一些頁面以“總裁”“首富”“豪門”“重生”“逆襲”爲關鍵詞搜索後發現,有些短劇標題較爲誇張。此外,除一些短劇需要付費觀看外,有些軟件則提示點擊廣告可免費觀看。
在劉峯看來,目前,微短劇行業正在嘗試提高內容質量。比如,從網絡小說改編,邀請專業導演參與,追求鏡頭語言的精緻化,其中不乏高質量的微短劇。比如,某微短劇成爲2024年唯一一部充值破億的作品,不管是劇本還是鏡頭,都體現了較高水平。從目前來看,許多微短劇仍難以擺脫低俗、千篇一律的內容模式,以打臉反轉帶動情緒爲主。審美疲勞可能成爲未來的一個問題,導致觀衆流失。此外,由於資金短缺和技術限制,很多高質量的作品難以實現。
參與多部微短劇創作的編劇沈葉說,從創作層面來看,目前微短劇行業有一種不好的現象是,一個劇本翻來覆去拍攝,因爲劇本被其他公司拍後效果不錯,便把版權又賣給另外的公司,甚至不買版權,直接只換掉主人公角色名字。但是,這可能導致結果是第一個微短劇爆火,再翻拍完全沒一點水花。其實,他們明白不少微短劇輸出內容非常低級,“有個編劇朋友說,‘但凡喫得起一口飯,我們都不寫微短劇’。真正有電影理想的編劇,還是會堅持自己。”
劉峯說,目前,很多微短劇的投資、創作和拍攝屬於跟風狀態。一部微短劇成爲爆款後,很多人就會跟拍同題材的內容。在翻拍時,他們可能會把劇中男人換成女人,把古代換成現代,但人物關係和故事都一樣。
他說,隨着微短劇爆火,劇本稿費也跟着上漲。去年,一部劇本1.5萬-2萬元,現在可能漲到3萬-5萬元,甚至價格漲到10萬。但是,很多微短劇的導演、編劇、燈光和攝影看不上這些作品,只是趁着微短劇爆火賺錢。
生產者:市場競爭日益激烈
爆款盈利空間大風險也高
寧波奔影文化傳媒有限公司總經理鍾先生表示,早期,微短劇的製作成本較低,且容易獲得收益。隨着微短劇市場的競爭日益激烈,尤其在微短劇精品化、高質量化趨勢下,目前一部微短劇預算通常在40萬至80萬元,而爆款作品的盈利空間較大,但也存在較高風險。 不少投資者和製作方在初期投資後未能實現預期回報,虧損現象較爲普遍。爲了降低風險,投資人往往選擇批量投資多個項目,希望通過成功作品彌補其他項目的損失。
樊薈介紹,她曾寫過一個短劇,稿酬是電影劇本的1/20。製片方把勞務費壓得很低,還可能幾個項目連着一起拍攝,三四天就拍完一部微短劇,整體成本可能壓縮在30萬元以內,超過40-50萬可能就面臨虧損。但是,這個微短劇能夠受到投流青睞纔可能賺錢。實際上,即使該項目成爲了爆款,投流公司可能賺錢,而非製片方。
在劉峯看來,微短劇製作週期短,從拍攝到上線只需幾個月時間,投資回報率較高,吸引不少人進入這個行業。但是,微短劇的商業模式還依賴於平臺推廣和廣告投放,通過平臺流量支持,製作方獲得一定收益,但較大部分資金用來平臺推流,投流後,如果10個人觀看微短劇,其中2人充錢,投資者就覺得有投流價值,把賺到的錢繼續投資和投流,但真正賺錢的微短劇公司不多,大多數公司只能維持生計。整體上,這個行業仍然處於初級階段,盈利模式單一,風險較大。
據鍾先生介紹,目前,微短劇的回款機制也在不斷髮生變化。早期,微短劇主要依賴付費觀看,一部微短劇上線後,後臺充值多少錢,扣掉成本後,利潤由團隊和投流平臺分賬。但是,現在平臺提供了更加多元化的收入來源,如免費觀看、廣告插入、海外發行等。儘管如此,平臺數據的透明度仍然是一個亟待解決的問題。不少創作者反映,平臺提供的數據不夠透明,導致實際收益與預期不符。這種情況不僅影響了創作者的積極性,也增加了行業的不穩定性。
他同時表示,隨着受衆審美疲勞,受衆對微短劇要求越來越高,促使微短劇向精品化轉變。一部微短劇要想成功,需要把每一步都走好,不斷通過市場驗證,且平臺投流,大家都配合好,效果才能達到最大化。從市場來看,2023年爆款微短劇較多,2024年就偏少。
中國網絡視聽協會發布的《中國微短劇行業發展白皮書(2024)》顯示,2024年我國微短劇市場規模將達504.4億元,同比增長34.9%,預計2027年達到1000億元。而據《中國互聯網絡發展狀況統計報告》顯示,截至2024年6月,我國微短劇用戶規模已達5.76億人,佔整體網民的52.4%,2024年,微短劇的用戶規模已經超越了外賣、網絡文學和網約車的用戶數量。
樊薈說,很多人想去做短劇,包括一些培訓機構都在教怎麼創作短劇。但是,產業發展需要健康向上的土壤,才能形成良性循環,而非憑着一腔熱血盲目投資,否則可能會血本無歸。
四川傳媒學院主授導演創作、故事片創作講師徐寒臨說,如果把微短劇爽點的觀看邏輯和電影的高密度情節及電影化敘事、電影質感等幾方面融合,也許是未來微短劇的一個發展形態。“前兩年的微短劇更注重通過前面十幾集吸引人,因爲一般到第十集情緒到了,就會付費解鎖再付費十幾集或全部解鎖,其實發現後面劇情都很倉促,或者說大家認爲後面沒有必要花大精力和成本去做結尾。但現在隨着盈利的多元化,這種思維也在慢慢改變。”
專家:需進一步加強
對微短劇市場的監管和引導
在寧振權看來,微短劇創作門檻較低,許多創作者缺乏專業素養,導致內容邏輯混亂,情節單一,難以產生深度共鳴。一些製作方通過購買流量來提高曝光率,甚至,不惜賠錢來吸引更多投資。相較於電影,微短劇缺乏嚴格的審查制度和分級管理,導致低俗內容氾濫。而部分平臺又缺乏有效的監管機制,未能引導創作者生產高質量內容,反而傾向於推薦有流量的作品,忽視了內容質量和價值導向。
中國政法大學博士生導師郭旨龍表示,當下,部分微短劇良莠不齊,題材品位低下,一味地追求感官刺激,甚至宣揚不良思想,這一現象值得警惕,也可能涉嫌違反相關法律法規。
郭旨龍稱,國家互聯網信息辦公室發佈的《網絡信息內容生態治理規定》第六條列舉了十一項涉嫌違法的互聯網信息內容,包括散佈淫穢、色情、賭博、暴力、兇殺、恐怖或者教唆犯罪的,這是當前一些微短劇喜歡“擦邊”的內容。此外,《網絡信息內容生態治理規定》還列舉了九項網絡信息內容生產者應當防範和抵制的內容,包括帶有性暗示、性挑逗等易使人產生性聯想的;展現血腥、驚悚、殘忍等致人身心不適的;宣揚低俗、庸俗、媚俗內容的;可能引發未成年人模仿不安全行爲和違反社會公德行爲、誘導未成年人不良嗜好等的。“衆多微短劇可能違反該條規定”,他說。
近期,國家廣播電視總局網絡視聽司發佈管理提示(加強微短劇片名審覈),其核心要義是對微短劇片名出現的不良傾向進行及時糾偏,並在導向、體例、藝術等方面提出新要求。
管理提示指出,自總局實施微短劇“分類分層”審覈管理政策以來,微短劇從業者積極響應,努力調整創作方向,提升思想文化內涵。聚焦人民對美好生活的嚮往這個主題,創作了一批大衆喜聞樂見的不俗之作。“重點微短劇”更是創新不斷、佳作頻出,不少微短劇以形象生動、內涵豐富的片名,激發用戶對片名和劇情的雙重愉悅。
近日,多家短視頻平臺相繼發佈公告,加強違規微短劇片名治理。其中,某短視頻平臺表示,根據主管部門發佈的《加強微短劇片名審覈》管理提示要求,平臺第一時間下發站內信,提示創作者及時對片名中含有低質惡俗、違背公序良俗、渲染極端對立情緒等不符合主流價值觀的內容要素進行自查,並在規定期限內按照指引修改相關信息。後續,平臺將繼續加大審覈和治理力度,對存在違規情況的微短劇進行從嚴規範處置。
郭旨龍認爲,對微短劇市場的規制,應是國家、平臺、行業和公民的共同責任。題材低俗、內容不良的微短劇不僅會破壞市場,還會造成“劣幣驅逐良幣”的現象。
北京清律律師事務所合夥人劉軼聖表示,如何更好利用微短劇“項目輕”、“成本低”“容錯率高”的特點,在呈現形式、傳播渠道、技術手段、盈利模式等方面上嘗試探索出與傳統影視劇之間的區別,甚至將其作爲整個影視大行業尋求突破、提升、改進的試驗田,纔是微短劇值得努力的方向。
寧振權表示,首先,平臺應承擔起社會責任,優化算法推薦高質量內容,制定更嚴格的內容審覈標準,杜絕低俗內容的傳播。其次,鼓勵創作者提升專業素養,關注社會熱點和現實生活,挖掘情感共鳴點,創作更有深度的作品。第三,政府部門出臺更加細化和嚴格的行業規範,明確平臺和創作者責任,確保微短劇行業健康發展。
寧振權認爲,隨着行業規範逐步完善和創作者素質的提升,創作者也要探索更多元化的題材,更好地滿足觀衆需求。
(文中王平、劉會、沈葉爲化名)
記者:汪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