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閔靖陽(南通大學中國紅色美術研究中心主任、教授)
近期,由國家話劇院出品,羅懷臻編劇、王曉鷹導演的話劇《蘭陵王》在京演出。作品以北齊名將蘭陵王的傳奇故事爲藍本,以面具爲中心意象,講述了一個關於“靈魂與面具”的深刻寓言,通過對中國式舞臺意象的現代表達,展開了對人如何生存、如何實現自我的哲思。
歷史上,高長恭是東魏權臣高澄的兒子,北齊首任君主高洋的侄子。他因貌美,被後世稱爲“四大美男”之一;他同時也是猛士,作戰常佩戴面具,在邙山之戰中大破北周軍隊。後因功高蓋主,被堂弟齊後主高緯毒死。話劇《蘭陵王》雖以高長恭的人生經歷爲背景,卻並不侷限於對歷史的再現,是羅懷臻的戲劇現代性觀念與王曉鷹探索中國式舞臺意象現代表達的藝術實踐。
《蘭陵王》以面具爲中心意象,體現出強烈的戲劇衝突。該劇共分四幕:第一幕,蘭陵王佩戴女人面具,化身“可人兒”,拼命討齊主歡喜,以苟活;第二幕,齊後令蘭陵王戴上了使他成爲英雄也化身惡魔的大面具;第三幕,蘭陵王佩戴大面具贏得戰爭,完成復仇;第四幕,齊後犧牲自己,打碎大面具,使蘭陵王告別迷途,迴歸本心自我。四幕採用了迫害、復仇和救贖的三段式結構——第一幕是迫害,第二、三幕是復仇,第四幕是救贖。作爲話劇中心意象的面具推動了情節的發展,劇中矛盾皆由面具引發,並指向面具。劇作也在圍繞面具產生的對立與交織的人物關係中,確立起全局結構、塑造了豐滿的人物形象。
在《蘭陵王》的表意體系中,表層的情節結構和人物形象背後是對“面具”意象的塑造。劇中,編導王曉鷹藉助具有豐厚意涵的藝術元素,引導觀衆通過作品塑造的“意象”形成“意境”。
中國古代最早對“意境”的表達是在王昌齡的《詩格》中,他將詩分爲“物境”“情境”“意境”,意境即“張之於意而思之於心”。現代意境觀念的奠基人之一宗白華亦云:“藝術意境不是一個單層的平面的自然的再現,而是一個境界層深的創構。”“意象”與“意境”的區別在於,“象”是實體性的存在,“境”是時空關係體,“境生於象外”,“境”中包含“象”,也包含“象”外的虛空。話劇通過視聽形象呈現,不能直接訴諸觀念,因此只能塑造“意象”,而“意境”的實現則由觀衆完成。
該劇借用歷史上蘭陵王“貌柔心壯”的形象和戴着面具英勇作戰的行爲,在展現他的悲劇命運的同時,借鑑文藝經典作品,爲鉅作提供了豐富的意蘊空間。如話劇的三段結構中,迫害和復仇的段落令人想到莎士比亞的悲劇《哈姆雷特》;因愛犧牲而實現救贖的模式令人想到安徒生的童話《海的女兒》;齊王、齊後、蘭陵王對同一事件的不同敘述則令人想到電影《羅生門》。經典文藝作品的力量推動着觀衆的思考,話劇塑造的“意象”在觀衆各自的思考與理解中生髮出不同的指向,“意境”的實現便具有了可能性。
羅懷臻善用戲劇的形式表達現代人對存在和藝術問題的思考。這體現在話劇《蘭陵王》的“舊瓶裝新酒”上:觀衆面對齊後與蘭陵王的誤解時,獲得的是用愛化解誤會的啓示;面對戴着不同面具的蘭陵王,看到蘭陵王分裂、痛苦時,則在心中產生了怎樣纔是真實的自己的拷問。當接受者從作品中獲得了與創作者相通相合的哲理性的思考,創作者從接受者的反饋中獲得了對人生存在的新的認知,二者便完成了“意”的交流。當觀衆從《蘭陵王》中得到遠遠超出靈魂與面具關係的感受與理解,把這些體悟浸潤到生活並逐漸改變人生態度、提升人生境界時,作品的“意境”就實現了。
《蘭陵王》兼具歷史厚重感與現代審美精神,所蘊含的關於人性、本心和命運的思考與探討,打破時空限制,讓觀衆感受到中國文化的深厚底蘊和哲理思考,並反思如何在複雜的生活中保持自我與本心,創作者的“意象”成功轉化爲觀衆的“意境”。
《光明日報》(2025年01月15日 16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