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莞被拐男孩18年後找回,母親鄧惠東:患癌時靠尋子念頭支撐,沒有養父母只有買家

10月12日早上,鄧惠東慢吞吞地喫完早餐,踏入公安局大門,她甚至比與民警約定的時間晚了半小時。令她始料未及的是,等待鄧惠東的人,正是她找尋了18年的兒子葉銳聰。

2007年11月的一天,在東莞市寮步鎮,9個月大的男孩葉銳聰與姐姐在屋外騎兒童單車時,人販子開一輛白色麪包車,公然搶走葉銳聰,之後迅速逃離現場。

這18年裏,鄧惠東在尋子歷程中歷經了無數次失望,不免對繁雜的線索漸感麻木。前一晚,她收到公安部門發來的信息,只說“有事彙報”。直到見到兒子聰仔,她才後悔,要是早知道,公安局還沒開門她就該等在門口。

葉銳聰也是在前往東莞的路上才得知自己的身世。見到鄧惠東時,他面上平靜,卻一直默默流淚。鄧惠東忍不住握住兒子的手,他下意識把手往回抽了一點。怕嚇到孩子,他們忍住情緒,沒敢說太多。

鄧惠東個子不高,留短髮,穿白色T恤和淺藍色牛仔褲,顯得精神利落。她爲人爽快,愛恨分明,做事雷厲風行,目前在廣東東莞經營一家農莊。她告訴九派新聞,兒子很像老公年輕時的模樣,略單的眼皮,微塌的鼻樑,和嬰兒時期五官一模一樣。

她還向記者透露了一個保守多年的祕密:她曾經患癌,手術之後,前年又復發。她隨身攜帶的包裏,還放着速效救心丸。

鄧惠東此前從未向外界透露自己的身體狀況,她想脫離“兒子被搶”與患癌這兩件事帶來的苦痛氛圍。看到網友祝願她早日找到兒子,爲她加油的消息,她就渾身有勁。

如今她終於如願,回顧尋子歷程,除了要感謝公安幹警,她說最要感謝的人是自己。漫長的18年裏,鄧惠東幾次遊走在生死線邊緣,是“找兒子”的念想支撐她走到現在。她想,自己能夠活過來是一個奇蹟。

鄧惠東笑着說“我兒子找到了”。圖/九派新聞 辜子旋

【1】親眼看見兒子被人販子搶走

兒子葉銳聰18年前被人販子搶走的那一天,依舊是他們一家不願提起的噩夢。

鄧惠東一家四口原本過着幸福美滿的生活。她回憶,葉銳聰出生後很愛笑,很少哭鬧,爺爺奶奶和兩個小姑都搶着帶孩子。2007年11月12日,人販子的出現打破了這家人平靜的生活。

這天下午,7歲的大女兒領着弟弟在家門前騎兒童單車,只有9個月大的葉銳聰坐在單車後座,鄧惠東距離姐弟倆有四五米遠。

一輛白色麪包車突然倒車過來,大女兒連忙抱着弟弟退到臺階上。她記得,當時葉銳聰有十八斤重,大女兒年幼,雙手還不能把弟弟圈緊。人販子下車後直接從大女兒手中搶走葉銳聰,車子飛馳而去。“媽媽,弟弟被抱走了!”鄧惠東嚇得一激靈,立刻追了出去,卻沒追上,只能眼睜睜看着孩子被搶走。

葉銳聰被搶走後,大女兒生病在醫院躺了7天。鄧惠東沒有給自己緩衝的時間,立刻踏上了尋子的漫漫長路。她輾轉各座城市貼尋人啓事,在汕頭貼了半年,去福建貼了三個月,又趕到湖北貼了一個月,不少村民也自發幫忙。有葉銳聰照片的尋人啓事,逐漸佈滿大街小巷的電線杆。

鄧惠東向家人宣佈,找孩子的事交給她,丈夫則在家照顧老人和女兒。遭受孩子被拐的重創後,兩人盡力維繫家庭的穩固與平衡。小兒子於2010年出生後,她坦言,自己彷彿完成了一個妻子的使命,能有更多精力投入到尋子歷程中。曾經責怪過她的婆婆,將她尋子的不易看在眼裏,鄧惠東出門前,婆婆總要給她包一個紅包,爲她保平安。

鄧惠東有一個外出尋子時專門攜帶的揹包,每次揹着包要走,大女兒也不敢問,只朝媽媽望一眼,就跑回房間待着。小兒子剛學會說話,便問媽媽要去哪兒。鄧惠東選擇向他隱瞞這個沉重的故事,故作輕鬆地說,“我去找我兒子啊”。“你傻呀?”小兒子動作誇張地指指自己。她又答,“我還有一個大兒子被壞人搶走了。”

母女之間沒再提起那天發生的事,但鄧惠東知道,女兒承受的痛楚不比她少。

直到高考前,女兒才告訴父母,她想做一名警察。她很清楚女兒的目的,正因爲她是一名母親,鄧惠東阻止了她這個決定。女兒不能活在失去弟弟的陰影下,她應該選擇喜歡的專業。找孩子的事,理應交給她這個母親。

【2】曾有過輕生念頭

找尋兒子的18年裏,鄧惠東幾次遊走在生死線邊緣。

有一次她在北京,夜裏狂風暴雨。鄧惠東計劃住條件好些的房間,剛好一家地下室旅館還剩一間房。睡到半夜,她突然感到背後一涼,全身已經溼透,原來積水已經淹沒牀板,她又不會游泳,“兒子還沒找到,就要死在這裏了”。鄧惠東拼命往上爬,在老闆娘的幫助下才撿回一條命。

廣東的氣候長而炎熱,冬季短暫且溫暖,鄧惠東怕熱,從沒買過羽絨服。有一次,她接到消息稱湖北有被拐兒童的線索,她穿着短袖,帶一件薄外套隻身前往。彼時湖北已經降溫,她凍得受不了,跑進候車廳取暖。凌晨的火車站候車廳開始清場,而約定的人火車晚點,她沒有地方可去,只能躲在廁所裏哭,累了就坐在廁所門口睡覺。

鄧惠東形容自己是最不怕死的人,她有一個守了18年的祕密。每當與尋子家長去寺廟祭拜,他們總會祈禱孩子早日回家,去海邊時,會朝大海吶喊“孩子回家”。與他們的祈願不同,鄧惠東跪下來的第一個念想,是希望兒子身體健康,所有的病痛讓她來承擔。

她第一次產生放棄的念頭,是因爲前年查出癌症復發。在醫生診室,她第一句話是問病情復不復雜,醫生說很複雜,話音剛落,她撂下一句“那不用治了”,扭頭就想走。醫生連忙勸住,告訴她病情雖然複雜,但可以採取有效的治療方法應對。

到醫院接受各種檢查,每月按時取藥,一想到要重新過上這種生活,鄧惠東一度想放棄治療,“躺平吧,算了”。有時開車經過海邊,她閃過一剎那的念頭:如果這樣衝下去,是不是就解脫了。後來她主動去看心理醫生,消極情緒纔有所緩解。

女兒提議給她買房,換個環境生活,她卻不想離開這裏。她對女兒說,想等人販子回來指認現場,沒說出口的是,她打定主意要等兒子回來。爲了這個念想,她與丈夫18年沒搬過家。今年5月,她把家裏重新裝修,留了一套房子等兒子回來住。

【3】得知消息時用力抽了自己幾巴掌

10月11日晚上,鄧惠東接到當地公安的通知,讓她和丈夫次日早上8時45分來一趟,有事彙報。

歷經了無數次失望後,找孩子這件事,在她心裏已形成一套定式——得到線索、上路尋找、線索不實。“具體沒說什麼事,這些年爲找孩子,我們和公安平常走動本就頻繁,還以爲有新線索,準備慢慢推進”。

12日早上,公安再次發信息提醒“你可以早點過來”,鄧惠東還是慢吞吞喫完早餐,又去了一趟女兒那裏纔過去,遲到了半個小時。

剛一進門,局長就拉着鄧惠東的手說“聰仔找到啦”,鄧惠東愣在原地,五個警官又一齊對她說“我們的聰仔找到啦”。下意識地,她打開緊握着自己的那雙手,嚴肅地說“雖然我平時是給你們添了很多麻煩,但你真不能這樣子跟我開玩笑啊。”局長興奮解釋“真找到了!你打我,你打,你使勁打。”

她不敢相信,用力打了自己幾巴掌。“其實剛一進門,大家臉上就很有光彩,有點不對勁,我心裏只想着可能我兒子有戲,真沒想到是找到了。”

11日晚上9時許,葉銳聰才突然得知自己的身世。買家和警察把他從學校接到東莞的路上,告訴他並不是親生的。

見面時,葉銳聰很平靜,沒有哭出聲,但一直不住地默默流淚。“我看見這麼高一個大小夥在我面前,忍不住自問‘這真是我兒子?’,我記憶中,兒子一直停留在九個月時嬰兒的樣子。但他分明就很像我老公年輕時的模樣,略單的眼皮,微塌的鼻樑,和嬰兒時期五官一模一樣。”

鄧惠東忍不住握住兒子的手,他生澀、下意識地把手往回抽了一點。事發突然,怕嚇到孩子,夫婦倆沒敢問太多,只含着淚說“兒子,你被搶走那天,差4天才滿九個月,不會走路又不會說話,你哪裏能記得,媽媽只怪自己這麼久都沒找到你。你好好唸書,不要擔心,我和爸爸只會錦上添花,沒有其他想法。往後餘生,我們好好的。”

【4】“叫我東姐”

見完兒子這幾天,許是情緒激動的原因,鄧惠東一直髮燒不退,但休息間隙和已經返校的兒子短暫通話聊天,就能瞬間掃去所有疲憊,心情也變得舒緩。她坦言,現在一家相處非常融洽,兒子注意到她偷偷喫藥,還非常關心她的身體狀況,但兒子暫時沒有喊他們爸媽。

“我不會強迫他喊我媽媽,我也寧願他不叫我媽。他剛出生時,我媽迷信說這孩子跟我相沖,要認個乾爹乾媽,會好一點。那時我不信,結果兒子真被偷了。這算是我的心病,雖然是迷信,但我真的很害怕再次失去,所以我就跟他說‘叫我東姐啊,以後就跟着東姐混’,他很開心地滿口答應‘好啊東姐’。”

18年裏,鄧惠東與許多被拐兒童家人一起,奔波在尋子路上,卻很少出現在認親宴的畫面裏,她不敢參加這種場合。而屬於他們一家團聚的日子,總算到來。

10月19日,鄧惠東夫婦將在東莞爲葉銳聰籌備認親儀式。這幾天,鄧惠東每天都在費盡心思爲兒子準備各種行頭,收拾兒子的房間、爲他購置一大堆從裏到外的衣服,甚至爲他一遍遍擦拭精心準備好的玩偶。葉銳聰開玩笑說,“你買這麼多東西,叫我什麼都不用帶,那我是不是得帶個空行李箱回啊?”

九派新聞到訪時,她還在不斷溝通認親儀式當天的各種細節,電話接連不斷。其摯友孫海洋也前來幫忙,他告訴九派新聞“葉銳聰和孫卓丟失的時間非常接近,他們夫婦是最開始和我一起找孩子的。這麼多年我們一直互相扶持鼓勵着,不知道一起經歷了多少痛苦的時刻。找到孫卓時,他們夫婦爲我高興,但心碎也是翻倍的,一直要我趕緊幫忙找。我心理壓力也很大,現在孩子終於找到了,我算是鬆了口氣。”

爲保護兒子的隱私,她不願透露太多具體信息。“在沒有徵求他同意的前提下,我怕暴露太多會影響他的學習和正常生活,他不在廣東上學,受到傷害我沒法立即到身邊陪伴。後面如果兒子願意的話,我們也可以一起出鏡或講述一些事情。”

但她透露,東莞鄉下的一棟樓房已經裝修好,是專門留給葉銳聰的資產。未來幾年,如果兒子願意,她可能很少待在廣東,或許會經常住在兒子上學的城市,希望能彌補這18年缺失的時間和陪伴。

提到葉銳聰的養父母,鄧惠東笑容凝固,“不要在我和兒子面前提他們,在我心裏,沒有養父母,只有買家。”2010年開始,她學會了對一切都心懷感恩,但做不到感恩他們。婆婆和身邊很多人都勸過她“放下仇恨吧,至少他們把兒子養大了”,她總會堅定反駁“兒子如果不是被他們買走了,我們一家會更好,我沒法不恨他們,絕不原諒。”

她跟兒子說:“我尊重你的想法和情感,但不要在我面前談他們。以後你上大學的所有開支,哪怕是一雙襪子,爸爸媽媽都來承擔,不要再找他們要錢。”

鄧惠東知道,兒子最近一直在關注她尋親的社交賬號,也開始關注以前從未留心的尋親羣體。她感到欣慰的同時,也承認了作爲一個母親的私心,“後半輩子我還會一直幫助那些沒找到孩子的兄弟姐妹們,但我不希望他關注我和以前的那些東西,這些痛苦我一個人承受就夠了。”

記者:黃巧文 辜子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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