換藥過程持續1小時,首先得把覆在傷口上的紗布撕下來,但紗布經常會和傷口粘在一起,接着要進行清洗,這道程序會刺激舌頭的神經,有時很痛,不過最痛的還是往裏塞帶了藥的紗布。兩個多月來,這樣的痛苦,薛靜每天都要經歷一次,還要持續的時間,以年爲單位。
剛開始,她非常害怕,提前一個小時就緊張起來,現在習慣了一點,她安慰自己,“挺過去就好了”。
26歲的薛靜來自貴州畢節農村,通過努力學習,她以全鎮第一的成績考入暨南大學經濟學院,隨後考研兩次,成爲廈門大學法學院的一名研究生。
確診癌症的消息與錄取通知書幾乎同時到來,她患上一種罕見的癌症——惡性黏液纖維肉瘤。經歷兩次手術、三次復發,她瘦了近20斤,由於治療的副作用,喫東西、說話都變得困難。去年9月,研究生三年級剛開學,薛靜選擇休學治療。
癌症打亂了她的人生計劃,但她說,自己現在的心態還行。在社交平臺上,她稱自己爲“怪獸大王”,這是她對生活的期許,“希望我能成爲身體的主宰。”薛靜說,“希望我能夠戰勝這些怪獸,我是這些怪獸的大王,它們都得聽我的。”
以下是九派新聞和薛靜的對話。
薛靜在醫院等醫生看診。圖/受訪者提供
【1】一次化療就要2萬元左右
九派新聞:能介紹一下你的確診和治療過程嗎?
薛靜:2021年11月,我的下巴莫名其妙長了個腫塊。2022年1月,醫生初步診斷是淋巴結炎,並安排了手術將腫物切除。之後我被廈門大學擬錄取,和媽媽一起來到廈門,她在工廠上班,我做家教賺生活費。
6月,拿到錄取通知書的時候,我復發了。我聯繫第一次手術的醫院,發現他們沒有給我做病理報告,等做完拿到,我看到報告上寫着“考慮低度惡性纖維黏液樣肉瘤”,我不知道這是什麼,就去廈門的醫院找醫生,那天剛好是我24歲生日。
醫生說我得了罕見的癌症,又說中間耽誤了好幾個月,很可能轉移了,可能只剩一兩年的生命。我當時都懵了,沒想到會這麼嚴重。比較幸運的是,檢查後發現沒有轉移,我趕緊做了第二次手術,術後又接受了33次放療。
一年三個月之後,我又復發了,趕緊去了北京。在北京,穿刺病理檢測結果顯示,病情惡化到高度惡性黏液纖維肉瘤。醫生不推薦我手術,說風險特別高,還會嚴重破相,我就又做了6次化療。
但腫瘤很快復發,我又去了上海,醫生給的方案是繼續化療、喫靶向藥。但是比較遺憾,由於放療,加上智齒一直髮炎,我得了骨髓炎,靶向藥也喫不了。
我本來要去參加臨牀試驗,結果不滿足條件。現在醫生讓我繼續化療,但又說身體可能承受不住,總之把方案都用盡了。
國內沒辦法了,臨牀試驗醫生推薦我去美國,要四五百萬,我問到一個病友,說有辦法能買到保險,大概200萬,但200萬也是一個很龐大的數字,我只能想辦法慢慢攢錢。
北京大學腫瘤醫院北京腫瘤醫院疾病診斷書。圖/受訪者提供
九派新聞:治療需要一筆龐大的費用,截至目前,你花了多少錢?這些錢從哪裏來?
薛靜:一次化療就要差不多2萬,不算路費,光醫藥費就花了五六十萬了。
家裏欠了親戚10多萬,姐姐也把彩禮錢借給我了,後來撐不住,我發了水滴籌,現在用的都是水滴籌的錢,裏面有20多萬。親戚們還說會從銀行幫我貸款,他們借了錢再借給我。另外,我的支付寶收到10多萬,我也在努力做抖音,掙了20多萬,雖然沒有(完全)掙到治療費,但至少沒有完全依靠家裏。
九派新聞:治療帶來的副作用有哪些?
薛靜:一是放療引起的副作用。放療33次期間,差不多兩個月時間,我沒有味覺,整個口腔、咽喉潰爛,晚上根本睡不着,咽口水都能把我疼醒。喫東西前,我需要先用止疼藥,再喝下麻藥,然後在兩分鐘內趕緊把流食喝下去。實在太疼了,眼淚會“嘩啦啦”地流出來。
(放療造成了)放射性神經損傷,只要有任何溫差刺激,甚至現在不需要溫差刺激,只是體位變化,比如從坐姿變成站姿,我的舌頭就會變成白色,會非常痛。而且我的舌頭萎縮了,還有吞嚥困難,醫生說以後情況還會加重,說話可能也會受到很大影響。但我還是朝着好的方向去想,積極鍛鍊,希望它不會萎縮得太嚴重。
還有就是放射性的骨髓炎,特別痛,骨頭萎縮了,嘴巴張不開,刷牙的時候牙刷都放不進去,甚至前幾天喫止疼藥,我連藥片都塞不進去。
治療中的薛靜。圖/受訪者提供
九派新聞:就醫時,身邊有人陪伴嗎?
薛靜:整個就醫過程都只有我一個人。其實家裏人已經爲我付出了所有,但我爸媽只是農民,他們也不懂,而且路程特別遙遠,路費很貴,我自己買機票都是買最便宜的。
2023年2月到10月,我獨自在醫院、出租屋和學校往返。我走到哪裏都把我的破壁機帶上,還在閒魚上買了一個小燉鍋,上海的醫院有一個小廚房,我自己在網上買菜,一邊輸液一邊給自己做飯。倒是也不復雜,我把各種豆子、肉扔到破壁機裏,打成糊糊就好了。
但有個問題。有時候會化療到凌晨2點,我困得睡着了,點滴輸完了,我不知道。碰上這種情況,我只能提醒自己不要睡着,或者醒過來的時候趕緊把護士叫來換藥。
有兩三次,我得到很不好的消息,特別崩潰,姐姐或者弟弟會請假來看我。雖然一個人在醫院,但我很清楚我不是一個人,家人、朋友、親戚都念着我,我感覺精神上不孤單。
【2】全村走得最遠的一個
九派新聞:你從小就是在學習上很努力、成績很好的孩子嗎?
薛靜:算是吧,我小學、初中都在村裏的學校,人不多,我基本是第一名,後來我考上了全市最好的高中。剛進去的時候,我的成績是倒數,沒多久到了中上游。全年級1700人,到了高三,我能排到100名或者七八十名。
高考的時候,我是全鎮第一,進入了暨南大學經濟學院稅收學專業。我算是我們村裏那個年齡段走得最遠的一個了。
九派新聞:你怎麼度過大學生活?
薛靜:上大學以後,我學會用支付寶,學會網購,學會坐地鐵,體驗了很多之前沒體驗過的東西。
本科期間,我參加了國旗護衛隊,還當了班長,我是農村出身,表達方面是弱項,很想鍛鍊自己,就自告奮勇去競選了。我也參加過一次全校的演講比賽,只有拿助學金的學生可以報名,我拿了第一名。
其實我覺得我的研究生生活也過得很快樂。廈門很漂亮,我會和朋友去海邊走一走,到山上轉一轉。我也學習了一些新技能,跳舞跳得很好的室友教我怎麼跳,我在課餘時間約同學打羽毛球、參加學校舞臺劇表演、去圖書館看書,也會花很多時間在宿舍給自己做喫的。
九派新聞:你怎麼解決自己的學費和生活費?
薛靜:在本科,生活費方面家裏會補貼一些,不過基本還是自己負擔。我參加了學生活動管理小組,是學校的勤工助學崗位,負責校內各種活動的場地管理,每月能拿五六百塊錢。我還做家教,一週一兩次。另外還有一兩千塊的獎學金。學費方面有助學貸款,畢業之後就會開始計利息,我還沒還。
在廈大讀研究生,每年都有11000元獎學金,相當於免學費,每個月還會有600塊的國家補助,有研究生補助,我還在做家教,基本不需要家裏提供任何補貼了。
九派新聞:從本科到研究生,你跨專業選擇了法學,你從什麼時候開始對法學感興趣?
薛靜:差不多大四,一方面是看了羅翔老師的視頻,另一方面,國旗護衛隊有學法的同學,我覺得對方的邏輯能力很強,表達能力也特別好,非常喜歡,還有回老家的時候,我看到一些人喫了很多虧,不懂得用法律來保護自己的權益,所以想學。
九派新聞:你原本的人生規劃是什麼樣的?
薛靜:本來想讀完研究生以後去考公,做一名法官。
後面生病了考不了,我就想成爲一名律師,回到老家,希望在保證溫飽的情況下,能免費爲那些請不起律師的人打官司。
【3】明天可能會比今天更糟糕,所以要珍惜今天
九派新聞:生病以後,生活習慣和性格發生了哪些變化?
薛靜:我以前是一個特別愛美食的人,很喜歡看美食視頻,會花很多時間去製作美食,我很享受這個過程。但現在我什麼都喫不了了。
因爲疼痛,我也有點愛發脾氣。有時候家人和我溝通,但因爲我說話不太清晰,說了好幾遍,他們也聽不清楚,一直重複問我,我又很疼,受不了,可能就會發脾氣。而且因爲說話困難,我現在也不愛和別人交流了。
九派新聞:目前身體狀況怎麼樣?
薛靜:我現在沒辦法自己照顧自己了,還能正常行走,但是特別虛弱,需要家人幫忙,去年12月,姐姐就辭職回來照顧我了。
九派新聞:你在家裏每天會做些什麼?
薛靜:我起牀起得很晚,起來就喫飯,因爲嘴饞,喫完糊糊之後,我會想方設法弄點自己能喫的東西,喫其實也花挺多時間,可能一個小橘子都能喫半個小時。我還需要花很多時間換藥,可能兩個小時,感覺一天沒幹什麼就過去了。
我買了一個有線吊着的乒乓球,狀態好一點的時候,會打打球,或者打一下八段錦,也幫忙幹一點家務,把家裏收拾得稍微整齊一點,心情會好一點。爲了靜心,我會練練字帖,還要去看一些論文,找找有沒有什麼治療方案。因爲貴州很少出太陽,天氣好的時候,我還會出門去地裏走一走,摘點野菜。
九派新聞:你會常常想起生病之前的生活嗎?
薛靜:不會。像史鐵生說的,明天可能會比今天更糟糕,我自己也切身體會到了。之前還沒那麼痛,但因爲生病了,我一直不開心。後面痛的時候越來越多,飯也喫不了,我又懷念起剛化療的時候了。所以我要珍惜今天。
九派新聞:如果想象一幅關於未來幸福生活的圖景,你會想到什麼?
薛靜:我就想回到父母身邊,把老家佈置成像李子柒(視頻裏的)那樣。同時也想成爲一名律師。以我現在生病的狀態,找工作其實挺難的,希望還有人願意找我幫他打官司,每個月可能工作一半時間,能有收入養活自己,能稍微贍養父母,還能幫助一下別人。
來源:九派新聞
記者:彭茸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