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環球時報綜合報道】編者的話:在拉丁美洲魔幻現實主義文學的代表人物加西亞·馬爾克斯逝世10週年之際,他的代表作品《百年孤獨》也被網飛翻拍成電視劇。該劇播出後不僅引發熱議,文學改編也成爲拉美文學傳播的新渠道。縱觀拉美文學的發展歷程,展現了拉美大陸從文化依附到獨立創新的軌跡,不僅豐富了世界文學的內涵,更爲其他地區的文學創作提供了新的可能性。如今,拉美文學依然保持着強烈的社會關懷和文化探索精神,繼續在世界文學舞臺上綻放異彩。
“孤獨”是馬爾克斯的底色
本報記者 姚明峯
加西亞·馬爾克斯出生於1927年3月6日,是哥倫比亞作家和記者,也是拉丁美洲魔幻現實主義文學的代表人物,被認爲是20世紀最有影響力的作家之一。他1982年憑藉《百年孤獨》獲得諾貝爾文學獎,代表作還有《一件事先張揚的兇殺案》和《霍亂時期的愛情》等。2014 年4月17日馬爾克斯去世後,時任哥倫比亞總統胡安·曼努埃爾·桑托斯稱他是“有史以來最偉大的哥倫比亞人”。
在馬爾克斯聲名大噪之前,他的生活並不一帆風順。作爲“小鎮留守兒童”,他的祖父母對他的早期發展影響很大。“孤獨”是馬爾克斯作品中最鮮明的主題,並一直貫穿於他的整個創作過程中,他不止一次地向人們指出“孤獨”的癥結:用他人的模式來解釋我們的生活現實,只能使我們顯得更加陌生,只能使我們越發感到孤獨。
青年時期困苦的經歷賦予了馬爾克斯的作品更加深沉的底色。“寫書是一種自殺性的職業。”馬爾克斯在寫完《百年孤獨》 後的第一篇專欄中坦率地說。談到工作中的複雜性和挑戰,他在接受採訪時表示,當他於1966年完成小說時,欠下了幾個月的房租,他又開始寫電影劇本,這是他在墨西哥生活期間全身心投入的工作之一。
《百年孤獨》無疑是馬爾克斯最重要的作品,當書歷經波折最終於1967年6月在阿根廷出版時,銷量大獲成功,評論界讚不絕口,從此馬爾克斯一舉成名。1999年,它被法國《世界報》評選爲20世紀100本小說第三名,此外還保持着最初以西班牙語出版的暢銷書紀錄。祕魯作家、諾貝爾文學獎得主馬里奧·巴爾加斯·略薩稱《百年孤獨》是“我們的語言中最重要的作品”,智利詩人、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巴勃羅·聶魯達稱該書是“我們時代的堂吉訶德”。
馬爾克斯的成功之於文學的另一個意義,是將“拉美魔幻現實主義”帶給了世界,這種風格將魔幻元素和事件運用到平凡而現實的情境中。根據馬爾克斯的說法,他的祖母是他“對現實的神奇、迷信和超自然觀點的源泉”。無論祖母說的話多麼奇妙或難以置信,她總是把它們說得好像是無可辯駁的事實。這深深影響了他的創作,在他的作品中,現實是一個重要主題。他談到自己的早期作品《沒有人給他寫信的上校》《惡時辰》等都反映了哥倫比亞生活的現實,他擅長把最可怕、最不尋常的事情用面無表情的表達方式講述。
就如《馬爾克斯的一生》的傳記作者傑拉德·馬汀所說,當馬爾克斯完成《百年孤獨》時,他已經煥然一新,“他寫下自己的不幸,因爲他的不幸即將結束。”近60年後的今天,這個故事被改編成電視劇,同樣大獲成功。網飛的數據顯示,該劇在該平臺播放率最高的非英語作品中排名第三。哥倫比亞《時代報》以“《百年孤獨》首映:加博(馬爾克斯的愛稱)和黃蝴蝶飛上銀幕”來報道,稱“這是一條充滿坎坷和批評的道路,該平臺將把馬爾克斯征服世界文學的魔幻現實主義帶到190個國家”。
在現實中,馬爾克斯曾斷然拒絕將《百年孤獨》影視化,但他的兒子羅德里戈表示:“我父親在世時曾說過,如果《百年孤獨》能用西班牙語在哥倫比亞拍攝,也許他會考慮。”然而,這些都已經不重要,正如《百年孤獨》劇集的首映禮已經成爲哥倫比亞首都波哥大的一場文化盛典,該劇導演勞拉·莫拉在接受哥倫比亞《觀察家報》採訪時表示,她試圖“在圖像中捕捉小說的詩意之美”,成千上萬甚至數百萬的新讀者將走進小說中,尋找心目中的“馬孔多”。
紮根拉美大陸,連接現實與奇幻
本報駐阿根廷特約記者 馮子騫
拉丁美洲文學以其獨特的敘事方式和深邃的文化內涵,在世界文學史上寫下了濃墨重彩的一筆。從前哥倫布時期的神話傳說,到當代備受推崇的魔幻現實主義,拉美文學展現出驚人的創造力和生命力。
拉美文學的源頭可以追溯到前哥倫布時期的原住民文學,如瑪雅文明的《波波爾·烏》等神話文本。在殖民時期,拉美文學主要追隨西班牙文學的美學傳統,特別是16世紀的巴洛克風格。隨着18世紀法國啓蒙思想的影響和拉美各國獨立運動的興起,拉美文學開始孕育獨特的敘事特徵,並進入了新的發展階段。埃斯特萬·埃切維里亞將法國浪漫主義引入阿根廷,爲本土文學注入新的活力。1845年,阿根廷教育家、後來曾當選總統的多明戈·福斯蒂諾·薩米恩託創作的《法昆多:文明與野蠻》圍繞“文明”與“野蠻”、“城市”與“鄉村”、“歐洲文明”與“拉丁美洲”等概念展開敘述,映射出19世紀初的阿根廷社會,設想了現代化的前景,這部作品成爲拉美文學史上的重要里程碑。
進入20世紀,拉美文學呈現出更爲豐富的面貌。委內瑞拉政治家、作家羅慕洛·加列戈斯的代表作《堂娜芭芭拉》反映了20世紀20年代委內瑞拉經歷的社會經濟改革,即文明與野蠻、進步勢力與保守勢力的鬥爭,具有現實主義特點,擴大了拉美文學的影響力。
此外,20世紀20至40年代,先鋒派運動從墨西哥蔓延到阿根廷。當時的先鋒派文學作品主要表現在詩歌和小說中,內容多以城市生活爲主,寫作技巧上多運用內心獨白、夢幻和意識流等手法,關注拉美大陸和民族的命運。也是在這一時期湧現出一批先鋒派詩人,如祕魯詩人塞薩爾·巴列霍、智利詩人維森特·維多布羅和聶魯達等。20世紀中期,拉美文學迎來了真正的黃金時期。阿萊霍·卡彭鐵爾將超現實主義和本地化融爲一體,創立了“奇幻現實主義”,爲魔幻現實主義奠定基礎。祕魯作家何塞·馬麗亞·阿格達斯的大部分作品和墨西哥作家胡安·魯爾福的《佩德羅·巴拉莫》分別從祕魯和墨西哥的視角展現了本土文化的魅力。
在二戰結束,特別是古巴革命勝利之後,拉美人民進一步覺醒。一大批以揭露和抨擊社會黑暗、反對帝國主義侵略、反對軍事獨裁和寡頭政治爲題材的文學作品紛紛面世,20世紀60年代的“拉美文學爆炸”將該地區的文學推向世界舞臺的中心。哥倫比亞作家馬爾克斯的《百年孤獨》成爲魔幻現實主義的代表作,他與祕魯作家略薩的諾貝爾文學獎確立了拉美文學的世界地位。他們還與同一時期的墨西哥作家卡洛斯·富恩特斯和阿根廷作家胡里奧·科塔薩爾被稱爲“拉美文學爆炸四主將”。
黃金時代的“拉美文學爆炸”主要以長篇小說和短篇小說爲主,通過語言創新、非線性敘事和奇幻元素重新定義傳統現實主義。作品反映國家與地區身份、社會動盪和個人與社會的衝突,以魔幻現實主義將現實與奇幻無縫融合,呈現豐富的敘事層次。這一時期在美國和歐洲的出版推動下,作品得以全球傳播,成爲世界文學的標誌性現象,對拉美以外的文學創作產生了深遠影響。
後繁榮時代是拉美文學繁榮期後的轉型階段,其特點是更貼近大衆文化,強調社會批判與個人表達,同時風格更加多元化。後繁榮文學更注重敘事的現實性與可讀性,這不僅擴大了受衆羣體,還使文學成爲更直接的社會批判工具。
“爲拉美文學注入新的道德力量”
本報駐英國特約記者 梁睿璇
馬爾克斯、略薩和科塔薩爾等大師,用非凡的才華塑造了拉美文學在國際舞臺上的輝煌形象。然而,21世紀的拉美文學正以革新者的姿態進入未知領域,面對當代社會的多重挑戰,挖掘新主題,採用多元風格,展現了超越地域的全球視野和無限可能性。
拉美文學一直被視爲社會現實的鏡子,而當代拉美文學尤爲突出的一點是,它不再侷限於傳統敘事框架,而是以多樣化的主題回應時代的呼聲。與“拉美文學爆炸”時期集體化、象徵化的敘事方式相比,今天的拉美文學更傾向於從個體經驗和地方視角出發。正如阿根廷文學評論家埃塞基爾·阿萊米安所言:“拉美作家不再揹負代表整個大陸的重任。他們的故事雖植根於本地,但關切的卻是普遍的全球問題。”例如,遷徙問題成爲當代拉美文學的核心主題之一。墨西哥作家瓦萊裏婭·路易塞利的《失蹤孩子檔案》深入剖析了美墨邊境的移民危機。書中通過記錄兒童移民的真實處境,控訴了移民政策中的暴力與冷漠,揭示了跨境遷徙背後深刻的全球權力格局。這種以個體敘事反映普遍問題的寫作方式,爲拉美文學注入了新的道德力量。
與此同時,環境問題也是當代拉美文學的重要議題。玻利維亞作家莉莉安娜·科蘭茲在《你在黑暗中閃耀》中,以原住民的世界觀和科幻元素爲切入點,探討資源掠奪的文化與生態後果。
魔幻現實主義是拉美文學的標誌性風格。21世紀,這一經典敘事方式被賦予了新的內涵,成爲探索當代問題的創新工具。阿根廷作家瑪麗安娜·恩裏克斯將魔幻現實主義與恐怖文學相結合,在小說《屬於我們的夜晚》中,以魔幻手法審視阿根廷獨裁統治時期的政治創傷。這種結合不僅重塑魔幻現實主義的敘事邊界,也展示了在揭示歷史傷疤與社會陰影方面的靈活性。
此外,文學改編成爲拉美文學傳播的新渠道。除網飛推出馬爾克斯的經典鉅作《百年孤獨》電視劇版之外,勞拉·埃斯基維爾的《恰似水之於巧克力》也被改編爲影視作品,爲各地觀衆打開了一扇瞭解拉美文化的大門。這些改編不僅擴大了拉美文學的影響力,也讓拉美的敘事傳統與現代傳媒工具有機結合。然而,正如全國西班牙裔媒體聯盟的克魯茲·卡斯蒂略所言,這些作品打破了以往對拉美文學的刻板印象,但也需要警惕文化內核的過度簡化和商業化。
21世紀的拉美文學以多元、複雜的面貌展現出其獨特的時代魅力。從社會議題的探討到魔幻現實主義的全新詮釋,再到國際文學版圖中的強大影響力,拉美文學不僅是區域文化的縮影,更是全球化語境下的一種獨特表達方式。正如智利文學評論家莉娜·梅魯阿內所言:“拉美文學不再是一種固定的形式,而是一個不斷擴展的空間,在那裏,個人聲音共同構建了一個集體的文學地平線。”拉美文學的力量在於它能夠通過具體經驗連接普世價值,爲全球讀者提供一種既貼近現實又充滿想象的閱讀體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