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環球時報報道 記者 李騫 張妮 劉雅婷】在12月13日南京大屠殺死難者國家公祭日到來之際,國際著名雕塑家、民盟中央副主席、中國美協副主席吳爲山向侵華日軍南京大屠殺遇難同胞紀念館(以下簡稱紀念館)捐贈了其嘔心之作《侵華日軍南京大屠殺遇難同胞紀念館擴建工程主題雕塑》的珍貴手稿。近日,《環球時報》記者專訪吳爲山,聽他講述以雕塑爲受難同胞、爲正義與和平“立碑”的心路歷程。“我希望通過更多基於原本的逃難者、死難者形象的藝術創作,讓公衆更深切地銘記歷史。這種記憶最大的力量,就是對正義與和平的呼喚。”吳爲山說道。
捐獻手稿,向世界發出中國的正義之聲
環球時報:2007年您爲紀念館創作的紀念雕塑羣落成,引發廣泛關注。18年後,您將創作手稿捐贈給紀念館,是出於哪些考慮?
吳爲山:上世紀80年代,我在南京讀大學,這座城市的歷史文化對我影響深刻,關於南京大屠殺的“記憶”刻進了我的心裏。無論是在學生時代,還是留校任教後,我經常到紀念館憑弔遇難同胞。2005年,我接到爲侵華日軍南京大屠殺遇難同胞紀念館擴建工程創作主題雕塑的任務。我認爲,這項以歷史爲依託的任務意義極其重大。因此,我決定通過雕塑呈現那些苦難同胞的形象,尤其是他們被屠殺時的狀態,我要“復活”他們的靈魂,讓他們與今天生活在和平年代的人們對話,讓世界瞭解這段歷史。
在創作過程中,我共完成了200多件手稿、數百個形象,再現當時的情景。但由於紀念館空間有限,不可能全部展出,只能選擇最具代表性的作品錘鍊放大,最終以青銅鑄造陳列。如今,在紀念館以及南京大學雕塑藝術研究所同事們的積極協助下,這組雕塑已經在紀念館重要區域展出。我的創作文字也被刻在雕塑底座上。燈光下,雕塑的影子投射在潔白的牆面上,如同歷史影像,是永恆的記憶。
捐贈手稿是我幾年前就決定的事,當時許多手稿保存在我的工作室,但因搬遷也丟失了部分。此次,我將仍保存的部分手稿鑄成青銅,捐贈給紀念館,讓更多人看到、感受到那段歷史。作爲雕塑工作者,我們有責任以藝術形式呈現鐵一般的歷史事實。如今,在南京大屠殺中受難者們的靈魂,或許在九泉之下能得到慰藉。因爲今天的中國,可以以強大的正義的力量反擊陰魂不散的日本軍國主義。
環球時報:今年是中國人民抗日戰爭暨世界反法西斯戰爭勝利80週年。在日本首相高市早苗發表涉臺錯誤言論、日本國內右翼抬頭的背景下,您如何理解在當今銘記南京大屠殺、勿忘歷史的意義?
吳爲山:人類發展的方向應是和平與繁榮,因此一切軍國主義行爲最終都只能被正義的力量所終結。侵華日軍南京大屠殺是二戰期間的重大慘案之一,作爲深受其害的中國人民,我們有責任、有義務向世界披露這段歷史,以鐵一般的事實駁斥謠言和不實之詞。紀念館前的雕塑數量有限,體量也有限,但在這有限的作品背後,是沉痛的歷史,是巨大的民族記憶被呈現出來。
今天我把這些手稿捐獻出來,是以一箇中國人、一個藝術家、一個在世界30多個國家樹立過60多件雕塑作品的創作者的身份,向世界發出屬於中國的正義之聲。
“不僅表現了一個國家的靈魂,更表現了全人類的靈魂”
環球時報:您在創作這組雕塑時的心路歷程是怎樣的?
吳爲山:雕塑能夠刻畫靈魂、體現價值觀,但“雕什麼、怎麼雕”,至關重要。特別是作品要永久立於紀念館,要讓觀衆藉由雕塑、展陳和史料瞭解歷史、警醒未來,讓悲劇不再重演,讓日本軍國主義不再復活。我覺得必須表現當時手無寸鐵的中國人民在日本軍國主義鐵蹄之下的悲慘命運。爲此,我查閱了大量史料,也採訪了許多大屠殺的倖存者。
我創作了3組雕塑。第一組《家破人亡》是主雕:母親抱着死去的孩子。原本我還製作了被活埋的丈夫——手腳露在泥土外。但後來覺得僅以悲痛欲絕的母親與孩子更能簡明有力地傳達主題,其餘以文字補充:“被殺害的兒子永不再生,被活埋的丈夫永不再生。”
第二組《逃難》表現手無寸鐵的平民逃難。作品中有被殺害後由親人背行的遺體、有被日軍強姦後跳井自盡的女子、有冬天趴在母親乳房上凍死的嬰兒……他們本可以安寧生活、勞作生息,卻在日本軍國主義的鐵蹄和屠刀之下如草木般被踐踏。我看了許多史料,這些史料常讓我噩夢不斷。創作《逃難》時,我彷彿能與他們的靈魂對話,把他們逃難時的表情、動態具象地表現出來。那段時間我幾乎每天食不下咽。
第三組《冤魂吶喊》是紀念館入口處13米高的大型雕塑。那是一個被劈開的山尖,一隻手從山的縫隙中穿過。那隻瘦削卻有力的手指向蒼天,這象徵着當時積貧積弱的中國在遭受侵略者的踐踏後發出的悲號,是一種無奈卻強烈的吶喊。
環球時報:您在創作中如何把握歷史真實和藝術呈現之間的關係?
吳爲山:歷史真實是我創作的根本依據。在開始雕塑創作之前,我已經多次前往紀念館憑弔。每一次去都會受到深刻觸動。那些被殺害同胞的遺痕,都讓人感受到當年中國人的鮮血在日本侵略者的屠刀下流淌。他們彷彿在呼喚,今天的文學與藝術必須深刻地表現,讓他們的靈魂得以復活。
但藝術創作往往需要通過藝術的形式呈現靈魂的本質,它離不開昇華與提煉。例如,我在《逃難》中表現逃難者時,也強調人性的刻畫。錄像與照片能呈現部分場景,但雕塑需要更強的表現力。因此我採用誇張的身體姿態——身體前傾、手在痙攣、嘴巴在極度恐懼中張開,只有這樣才能把逃難同胞們當時內心的恐懼表現出來。其中有一件作品描繪的是一位八旬老爺爺抱着3個月大、被日本兵摔死的孫子。在最寒冷的12月,爺爺用布包裹着孩子像木頭一樣凍僵的身體,將其託在手上。爺爺託着屍體的雙手在顫抖——這種顫抖不僅是生理的,更是內心世界的絕望與斷子絕孫的悲痛,藝術必須把這種情感刻出來。同時,雕塑中的藝術呈現,並不是脫離歷史的虛構,而是基於歷史、基於時政、基於民族情感和人民的呼喚。
環球時報:作爲世界級藝術家,您的作品在海外廣受讚譽。您認爲這組作品爲何能打動世界觀衆?
吳爲山:這一組雕塑在落成後,立刻引起了國內和國際社會的關注。在創作期間楊振寧先生曾到南京我的工作室參觀。當他看到作品方案時落下了眼淚,還當場表示要參加落成儀式。後來,他如約而至。在寒風中,他流着眼淚說:“看到這慘烈的形象,我彷彿聽到了當年日本鬼子飛機的轟炸聲……”
雕塑落成後,許多外國友人和遊客前來參觀,包括德國、法國等國的駐華大使。這組雕塑的模型還在俄羅斯藝術科學院展出,並被永久收藏,俄羅斯藝術科學院院長評價說,這組雕塑以驚人的力量呈現了正義的張力;這組雕塑還被列入韓國少兒教科書中,成爲家喻戶曉的作品;2012年,這組雕塑曾暫陳於聯合國總部。聯合國前祕書長潘基文當時說道:“吳爲山的雕塑不僅表現了一個國家的靈魂,更表現了全人類的靈魂。”他感謝中國政府帶來這樣一個具有啓發性的展覽。
如今,這組雕塑已在多國傳播,這說明人類命運是相通的,揭露醜惡、彰顯正義的藝術作品會得到世界的理解與共鳴。雕塑的形式與風格固然重要,但最重要的是它承載了全人類對和平的期盼、對正義的弘揚、對罪惡的鞭打。
用藝術爲壯麗河山、英雄人民塑像
環球時報:除了紀念南京大屠殺受難同胞主題的作品外,您還進行了哪些歷史題材的創作?
吳爲山:我與抗戰題材的雕塑創作結緣,可以追溯到1985年——中國人民抗日戰爭暨世界反法西斯戰爭勝利40週年。那一年,應我的家鄉江蘇東臺邀請,我創作了新四軍大型雕塑——《新四軍東進》。至今,它仍然是當地的重要城市標誌。此後,我又爲新四軍紀念館創作了《東進》《新四軍重建軍部紀念羣雕》。我也創作過許多其他抗戰題材的作品,如表現八路軍的雕塑、紅軍長征主題的雕塑,以及多件抗日戰爭中的國際友人雕像。我創作的拉貝雕像,如今立於南京、立於柏林。
而我創作的歷史文化題材雕塑,如孔子、老子等人物的雕像,被樹立在希臘、意大利等地;馬克思雕像、鄧小平雕像等也同樣向世界講述着中國革命和中國歷史的故事。尤其值得強調的是,在日本,上野公園立有我創作的鑑真雕像;在長崎一座有400年曆史的古寺裏樹立着我創作的《隱元禪師像》;在福岡立有我創作的孫中山雕像。我把這些偉大的中國人形象帶到日本,讓他們永遠不忘中國在歷史長河中給予日本的貢獻,把優秀的中國文化傳播到日本。
環球時報:您提到“雕塑是一種跨越時空的對話”,您想對下一代人傳遞怎樣的和平觀和歷史觀?
吳爲山:任何藝術創作都必須從價值出發。當代中國的藝術,應當爲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作出貢獻,也要服務大衆、提升全民的審美素質。我曾多次呼籲加強全民美育,特別是中小學義務教育階段的美育建設。因此,我創作的題材與人物,無一不是在中國歷史上有着可歌可泣的事蹟,值得通過雕塑傳之後世的榜樣。
我創作的袁隆平雕像如今立在意大利自然科學院。這是西方最古老的科學院之一,卻樹立了當代中國科學家的形象,這其實非常不容易。這恰恰說明,我們的時代正在孕育併產生偉大的科學家、思想家和藝術家。廣大文藝工作者找到了最佳的創作題材,也擁有了最好的環境與條件。我們應該用自己的作品,爲我們壯麗的河山、英雄的人民塑像,用藝術講述中國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