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山富市和他的人生信條——日本必須要與亞洲各國構建可以信賴的牢固基礎

2013年7月19日,人民日報記者劉軍國(左)採訪村山富市。

2015年7月23日,村山富市在東京國會議員會館前發表演講。

2018年5月21日,村山富市爲人民日報創刊70週年題寫的致辭。

以上圖片均爲劉軍國提供

有一位日本人,他從未想過自己會成爲日本首相。然而,他在首相任期內發表的談話,卻成爲此後衡量日本歷屆政府歷史認識的試金石。退出政壇後,他始終爲日本堅守和平吶喊,爲日中友好奔走。他,就是村山富市。

村山先生是日本富有正義感的政治家,也是中國人民的老朋友,長期致力於日中友好事業。他見證了日本戰後政治的曲折,也爲日中友好留下真誠與擔當。得知他去世的消息,我憶及擔任人民日報社日本分社記者期間採訪村山先生的點滴,頗爲感慨。

“村山談話”:衡量日本政府歷史認識的試金石

10月17日,我在浙江寧波忙着採訪,沒能及時看手機。臨近中午,領導、同事和親朋的微信消息紛至沓來,都是同一個內容:日本前首相村山富市逝世。

那一刻,我的思緒一下子回到在日本工作的歲月。2011年到2021年間,我有8年時間在東京常駐,曾多次採訪村山先生,其中既有在東京舉行的活動,也有在他大分家中的訪談。節日期間,我也常致電問候。2017年第二次赴任後,我儘早去探望了村山先生;2021年9月離任前,我原本想再去大分同他告別,卻最終沒能成行。回國後,我仍然關注着日本新聞動態,盼着聽到村山先生活躍的消息。有時我會想,他這份對和平的執着從何而來?也許,答案就藏在他一生的軌跡裏。

1924年3月,村山先生出生在大分市的一個漁民家庭。1946年從明治大學畢業後,他返鄉投身地方工會運動,後加入左翼政黨日本社會黨。此後,他從大分市議員、大分縣議員、國會議員做起,直至1993年出任社會黨黨首。1994年,70歲的村山先生在三黨聯合推舉下出任首相。在採訪中,他多次說過:“我從未想過自己能當上首相,很多人在背後推着我……所以我覺得這只是個巧合。”

當時,世界反法西斯戰爭已經結束近半個世紀,日本政府卻始終未就那段給亞洲鄰國帶來巨大傷痛的侵略歷史作出正式道歉。1995年,中國人民抗日戰爭暨世界反法西斯戰爭勝利50週年之際,村山先生在8月15日這天以首相身份發表“村山談話”。“村山談話”指出,日本在不久的過去一段時期,國策有錯誤,走了戰爭的道路,使國民陷入存亡的危機,殖民統治和侵略給許多國家,特別是亞洲各國人民帶來了巨大的損害和痛苦,對此表示深刻的反省和由衷的歉意,並向在這段歷史中受到災難的所有國內外人士表示沉痛的哀悼。

村山先生後來爲人民日報撰寫評論時回憶:“我對負責制定‘村山談話’文本的官員反覆強調,這個談話最重要的是,切實明確日本發動侵略戰爭和進行殖民地統治,給亞洲各國人民帶來難以忍受的傷害和痛苦,並表達誠摯道歉,表明不再重蹈覆轍的決心。”

村山先生認爲,切實地反省侵略戰爭和殖民行爲,推動日本繼續走和平道路,是自己的歷史使命。“政者當正”,勇於面對歷史的坦蕩態度是對擁戴和平的主流民意的正面回應,也爲村山先生贏得了國際社會的高度評價。後來,“村山談話”精神是否得到完整表述和傳承,成爲衡量日本歷屆內閣和首相歷史認識的試金石。

2000年,村山先生退出政壇,回鄉安度晚年。然而,隨着時間的推移,日本社會右翼思想逐漸抬頭:安倍晉三於2012年二度出任首相後,頻頻宣稱“將不會原封不動地繼承‘村山談話’”,並提出“侵略的定義在國際上尚無定論”。一向和藹的村山先生“真怒了”,已近鮐背之年的他重新成爲“空中飛人”,四處奔走演講,呼籲日本社會守住和平。

登門採訪:與村山先生交流歷史認識

“日本政治家需要進一步學習日本近現代歷史,尤其是日本曾經對亞洲鄰國進行殖民統治和侵略的那段歷史,唯有如此才能避免重蹈覆轍。”2013年9月2日,人民日報要聞3版刊登題爲《日本,如何避免重蹈覆轍?》的評論文章。這篇評論由我採訪村山先生後整理而成,是駐外期間花費時間精力最多的稿件之一。

當年6月中旬,我接到國內約稿,希望可以就“歷史認識”這一主題採訪村山先生。經過多方打聽,我得知村山先生擔任日中友好協會名譽顧問。我致電日中友好協會的工作人員朽木光晴,告知採訪計劃後,他二話沒說就把村山先生家的電話號碼告訴我:“之所以告訴你,一是因爲你是中國最具影響力的報紙人民日報的記者,二是因爲我讀過你的文章,你對日中關係的報道很客觀。”這番話讓我再次感受到作爲一名黨報記者的光榮與自豪,也更加體會到“人民日報”四個字沉甸甸的分量。

着手聯繫採訪的同時,我查閱了村山先生的個人經歷和近年來的公開演講。在當時的輿論氛圍下,日本公衆人物大多刻意迴避談論“歷史認識”。在採訪提綱中,我將重點放在“村山談話”及日本政治現狀,希望從他的視角闡釋歷史認識。

傳真發出採訪提綱後,我撥通了村山先生家的電話。接電話的是他的女兒,說父親正在外地出差。幾天後我再次致電,這次是村山先生親自接聽。經過幾番溝通,我們最終將採訪定在了7月19日。不過,時間和地點尚未細談。村山先生只是告訴我,當天到大分後再給他打電話。

採訪當天早上9時,我按約撥通電話。村山先生與家人一番商量後,把時間定在了下午1點半。他擔心家中有些狹小,聽說我獨自採訪,才鬆了口氣,告訴我他家離大分縣政府很近,只要跟出租車司機說“千代町,村山富市家”,就一定能找到。按照他的話,我順利抵達一座寫有“村山”二字的老房子前。

門口的紫陽花開得正盛。拾級而上,發現大門沒有門鈴,我便徑直走進院內,在正房門前按了門鈴,幾秒鐘後便聽到村山先生招呼我進門的聲音。村山先生家的客廳不大,擁擠地堆滿了各種與中國相關的書籍、字畫、紀念品等物品。

長達兩個小時的採訪中,我們聊到了政治、經濟、軍事、文化、養生等話題。採訪過程中,我幾乎忘了他曾是一位政府首腦——他更像一位和藹可親的長眉毛老爺爺。他再次回顧了“村山談話”的起草背景和過程,並反覆強調日本政治家應正視歷史,要從本國的侵略和殖民統治罪行中汲取教訓。得知我來自山東時,村山先生又笑着講起訪華過程中的趣事:在青島下海游泳時,一個浪頭撲面而來,把他的假牙打落到了海里。他調侃道:“我已經快90歲了!忽然覺得,我的‘分身’已經留在了中國。”

完成採訪後,我把根據錄音整理好的稿件發給了村山先生。8月22日,我收到他傳真來的修改稿,稿紙上佈滿密密麻麻的修改痕跡。村山先生的字跡非常工整,他格外強調希望在稿件中加入自己的人生信條——日本必須要與亞洲各國構建可以信賴的牢固基礎。

按照村山先生的意見修訂稿件後,我又與他通過電話和傳真再三確認,敲定了日文版最終稿,再據此反覆打磨中文稿件。9月2日稿件見報後,得到村山先生的肯定。這篇稿件,也讓我們之間的往來變得更加親近。

正道不孤:恆久迴響的正義之聲

時間來到2015年。在中國人民抗日戰爭暨世界反法西斯戰爭勝利70週年之際,日本政壇時常出現反覆的聲音,安保法案成爲最受關注的議題之一,引起國際社會的關注與擔憂。也是在這一年,我一次次記錄着91歲的村山先生持續奔走,堅決反對安倍政府歪曲歷史、強行通過安保法案。

5月18日,村山先生在東京全水道會館就戰後70週年問題舉行演講。長達1個小時的演講中,他就20年前“村山談話”出臺的背景、過程、影響等發表了看法。不僅會場內座無虛席,連過道都有日本民衆站着、蹲着、坐着,靜靜聆聽正義之聲。

6月9日,村山先生與前內閣官房長官河野洋平在日本記者俱樂部進行對談,共同敦促日本政府正視歷史。河野先生曾於1993年發表“河野談話”,正式承認二戰期間日軍強徵“慰安婦”,並對此作出道歉和反省。在活動留言簿上,河野先生寫下了“真實”的寄語,村山先生則留下了“思無邪”的題詞:以真實的態度面對歷史,思無不可對人言,胸懷坦蕩地正視過往罪行。在場的工作人員告訴我,這是日本記者俱樂部首次組織兩人對談,與會的各國記者人數可能創下當年之最。

7月23日,剛出梅雨季節的日本列島溼熱異常,當天僅東京就有多人因中暑送醫。然而,91歲的村山先生仍獨自從大分乘坐1個半小時飛機前往東京,在國會議員會館前的人行道上發表演講。在觀衆的熱烈掌聲中,村山先生走上臨時搭建的臺子,手握話筒開始演講:“日本政府在國會衆議院強行表決通過安保法案的做法不可容忍!”集會結束後,人們仍在討論剛纔的演講,不願散去。

完成3場活動的稿件後,我仍然心緒難平,想通過新媒體與讀者分享自己在前方的感受。我想呈現更多生動精彩的細節,也想讓這3場活動中村山先生的發聲形成規模,引發更多讀者的共鳴。那篇報道後來以《聽安倍謬論,村山怒了》爲標題,言簡意賅,生動有力。歷史、現在、未來,這是每個人、每個國家必須直面的問題。對於這位91歲的老人而言,個人與國家的界限已經難以分清,“現在”他無法安度晚年,反覆發出要求正視“歷史”的吶喊,只是爲了對“未來”負責。

2013年以來,村山先生一共在人民日報發表過5篇署名評論。2020年8月15日,題爲《正視歷史才能贏得尊重》的評論在人民日報要聞3版刊發,在國內外引發廣泛反響。幾天後,村山先生身邊的工作人員特地給我打來電話,轉達村山先生本人的深深謝意:非常感謝人民日報的歷史擔當。正因爲人民日報的精心策劃,他得以在重要歷史節點發聲,不僅讓日本政府在歷史認識問題上感受到壓力,也在整個日本社會產生了意想不到的巨大影響。

在日本國內,村山先生及其同道在發聲時面臨着種種污衊、攻擊甚至威脅,但他們從未放棄。回想常駐日本的那些年,我在採訪中一次次見到這樣的人:或是堅持以誠實態度面對歷史的政治家,或是用研究和著述守護真相的學者,或是從各地奔赴東京捍衛正義的普通市民,或是發自內心懺悔的老兵……在這個真相易被篡改、輿論常被裹挾的時代,是那份信念支撐着他們繼續前行——正義之聲將永遠迴響,永遠不會被淹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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