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環球時報記者 苑基榮 環球時報特約記者 白元】近百年來,印度將首次在人口普查中要求民衆申報種姓。6月初,印度內政部宣佈將在2027年3月前完成新一輪全國人口普查,並同步進行種姓普查。據印媒報道,印度上一次成功進行種姓普查,還是在1931年的英印統治時期。儘管印度《鑄幣報》稱,種姓普查旨在瞭解印度的種姓分佈及各個種姓民衆的社會、經濟和教育情況,但仍有觀點認爲,種姓制度是“印度擁抱現代化的最大障礙”,作爲各政黨政治博弈的結果,這場前所未有的社會實踐將加深該國百年來“最隱祕的傷疤”。
保障弱勢種姓權利VS加劇社會分裂
“有人試圖在選舉中借種姓使國家分裂。於我而言,印度只有4個種姓:婦女、青年、農民和窮人。”這是印度人民黨(印人黨)在贏得2023年中央邦、恰蒂斯加爾邦和拉賈斯坦邦的邦議會選舉後,印度總理莫迪對國民大會黨(國大黨)在上述3個邦進行種姓普查的間接回應。僅僅兩年後,莫迪對種姓普查的態度便發生了180度大轉彎。
印度政府於6月4日宣佈將啓動新一輪全國人口暨種姓普查,印控克什米爾地區、喜馬偕爾邦、北阿肯德邦將於2026年10月1日啓動,全印其餘地區將於2027年3月1日舉行。
印度種姓普查再次引發了一場長期存在的爭論:統計種姓究竟會提升弱勢羣體的地位,還是會進一步加劇社會分裂。據英國《獨立報》報道,印度每十年進行一次人口普查,本次人口普查本應在2021年進行,卻因新冠疫情和後勤障礙而推遲。目前尚不清楚此次種姓普查是否僅針對印度教教徒,還是會涵蓋同樣受到種姓影響的伊斯蘭教、基督教和錫克教教徒。
一般認爲,印度種姓制度起源於3000多年前。資料顯示,公元前1500年至公元前500年,雅利安人入侵印度河流域,結合自身宗教和當地文明形成種姓制度,嚴格劃分印度教徒的等級和職業:第一等級的婆羅門爲祭司;第二等級的剎帝利爲武士;第三等級的吠舍爲平民;第四等級首陀羅爲被征服的土著居民。除了上述四大種姓之外,還有被稱爲“賤民”或“不可接觸者”的達利特人。種姓制自產生起,每個等級分化成更小的集團,即亞種姓,統計難度極大。
英國廣播公司(BBC)介紹稱,數百年來,種姓制度支配着印度教宗教與社會生活的方方面面。職業世襲、內部通婚、等級森嚴、社會隔離是印度種姓制度的主要特徵。種姓體系賦予高種姓諸多特權,同時默許高種姓羣體對低種姓的剝削和壓制。儘管印度獨立後,種姓制度被廢除,但印度教徒仍被分爲“先進階層”和“落後階層”。實際上,“先進階層”就是過去的高種姓,“落後階層”由表列種姓、表列部落以及“其他落後階層(幾十年來從未被正式統計過的幾個低種姓和中種姓)”組成。
自上世紀50年代起,爲提高“落後階層”在經濟、社會中的地位,印度法律規定了一項預留制度,即在政府部門和公共機構以及由政府資助的公立或私立教育機構,爲弱勢種姓在就業和升學方面保留一定比例名額。《獨立報》估計,在印度14億多人口中,超過2/3的人處於種姓制度較底層,其中達利特人約佔2億。
莫迪忽然轉變立場
近百年來,種姓數據一直是印度社會“不可說的祕密”。據《印度時報》報道,1881年至1931年英國殖民統治期間,種姓普查是印度人口普查的常規內容。1951年獨立後,爲避免社會分裂加劇,印政府叫停種姓普查。1961年印政府允許各邦基於自己的調查編制表列種姓,但不能進行全國性種姓普查。
1980年印度曼達爾委員會爲“其他落後階層”保留27%席位的建議,使種姓數據成爲政治焦點。2011年,國大黨時期的辛格政府儘管努力收集了種姓數據,但調查結果從未得到充分公佈。近年來,比哈爾邦、特倫甘納邦和卡納塔克邦等邦開展了各自的種姓調查,以指導福利計劃和保留政策的制定。
據印媒報道,無論是印人黨還是國大黨都違背了其“初心”。《今日印度》稱,由尼赫魯領導的國大黨政府決定在1951年的人口普查中不統計種姓信息。如今國大黨的領袖拉胡爾·甘地稱自己爲呼籲全國性種姓普查的“最強音”。印人黨此前始終以“維護印度教統一”爲由拒絕種姓普查,並斥責種姓普查的支持者爲“分裂勢力”。
對於莫迪政府在種姓普查上態度大轉彎,印度《電線報》稱,莫迪背離了“印度教特性”的信條和印人黨及印度國民志願服務團在種姓上的立場。《鑄幣報》則認爲莫迪此舉是選舉政治博弈的結果。印人黨傳統上依賴高種姓與城市中產支持,但其核心選民基礎僅佔印度人口的15%。在2024年大選中,印人黨在比哈爾邦等關鍵選區因忽視低種姓訴求而遭遇“滑鐵盧”,在國會中失去簡單多數席位。比哈爾邦的2023年地方普查顯示,該邦弱勢種姓佔比高達63%。
同時,國大黨經常打社會公平、弱勢種姓賦權牌,如今印人黨決定在比哈爾邦議會年底選舉前宣佈進行種姓普查,被批評者稱爲“充滿政治權宜之計的氣息”。還有觀點認爲,印人黨政府“策略性妥協”的背後,是印度教民族主義敘事難以掩蓋的經濟不平等:印度最富有的5%人口掌握60%財富,達利特人中仍有24%的人日均收入低於2美元。
印度打開“潘多拉魔盒”?
《印度時報》提到,種姓統計的複雜性遠超想象,關於如何收集、分類和應用數據的細節尚未明確。預計此舉將對印度的治理、選舉政治以及更廣泛的對抗不平等的鬥爭產生重大影響。印度現存4000餘種亞種姓,且身份認定充滿流動性:跨種姓通婚率不足5%,後代身份界定模糊。而城市化進程中,許多人通過遷移、教育或職業變更試圖擺脫種姓標籤。比哈爾邦此前進行的種姓普查便凸顯了其操作的困難程度——27萬名普查員耗時一年才完成1.3億人的數據收集,婆羅門羣體中仍有17%拒絕申報種姓。
《今日印度》此前報道稱,種姓普查很可能讓各個羣體爲了爭奪最大的“特留權”而造成新的社會動盪。據報道,1990年,印度時任總理辛格便因照顧印度弱勢種姓的“曼達爾方案”,引發全國性辯論和種姓間的衝突和混亂,最終導致其下臺。就在2024年5月,因印度東北部曼尼普爾邦梅泰族多次向政府要求“表列部落”地位遭到其他表列部落的反對,該邦發生大規模暴力衝突,造成至少54名平民死亡,數百人受傷,最終不得不靠軍隊強力介入才得以平息騷亂。印媒稱,種姓普查的結果會引發哪些連鎖反應尚不清楚,印人黨如何應對普查後的爭議和混亂將決定這一舉措的成敗。
清華大學國家戰略研究院研究員錢峯對《環球時報》記者表示,種姓普查政策是一把“雙刃劍”,既可能成爲推動社會公平的催化劑,也可能成爲加劇分裂的導火索。特別是在當前政治語境下,這種操作可能會將政治異化和黨派紛爭演變爲“配額競價”,成爲政治操弄新的“選票槓桿”。如何在實施種姓統計的過程中謹慎權衡各方利益,在數據與民主、傳統與現代之間找到合理平衡點,是對莫迪政府的重大考驗。否則,種姓普查可能從“社會公平的測量儀”異化爲“國家撕裂的催化劑”,繼續讓種姓這一縈繞數千年的沉重話題在現代印度投下更長的陰影。